凜殺/韶光Ⅳ

現代同居日常,已經在交往的兩人。
一隻做了惡夢、沒有安全感的大齡奶鴉。




韶光




惡夢總是突如其來。

最初是一些模糊不清的朦朧畫面,似是刀光劍影,卻難以真正看清任何事物。

他佇立高處,唇邊盡是不經掩飾的愉悅快意,居高臨下地望向那浴於一片豔紅之中的深紫身影,似在欣賞一齣精彩戲劇。

之後又多了聲音,人們在死前所發出的驚慌叫喊在刀光劍影之下歸於沉寂,旋即響起熟悉而低沉的嗓音,咬牙切齒地喚出他的名字,憤懣地挾帶質問直指而來,又似乎並不僅僅只有憤怒,那隱於其中的一絲細微顫抖,一字不漏落入他耳中,宛若折了翅膀的禽鳥自空中墜落時的悲鳴,尖銳而哀戚。

鮮血橫流。

那雙有力的美麗羽翅,被他毫不遲疑地親手折斷。

凜雪鴉從睡夢中猛然轉醒。

似乎已經是清晨時分了,但外頭天還未亮,冬日的夜晚總是長上一些,昨夜忘記熄去的床頭燈透出淺淺微光,在拉起的厚重窗簾上映出幾道朦朧陰影。原本趴在床尾打盹的幾隻貓被凜雪鴉倏然坐起的動作所驚嚇,略顯不悅地朝他炸起了毛。

無暇顧及牠們的不滿,凜雪鴉捂住額角,難以抑制地喘著氣,指尖觸到鬢間沁出的冷汗,冰冷濕潤。他反覆深呼吸了幾次,總算是將驚悸不安的心跳按捺下來。

這不是他第一次夢到那個場景。不知是從何時開始,那些零碎的畫面便反反覆覆地出現在夢境之中:鮮艷濃稠的血泊,殘破不堪的殘肢,他的身周未曾染上任何一滴嫣紅,而對方卻是滿身鮮血、遍體鱗傷,手執雙劍佇於煉獄中央,朝他望來的眼神滿是憤恨。

他從來不曾看清過對方的容貌,但只需一眼,便能瞬間知曉。

低低吁出一口氣,凜雪鴉側過首,望向身旁睡得正熟的那人。殺無生半張臉都埋在了厚重被褥裡,他一向畏寒,每逢冬日除了棉被更是要疊上好幾層毯子,也只有這時候才會願意和凜雪鴉蓋同一條被子,緊緊挨在他身側汲取暖意。

凜雪鴉伸出手,指尖輕輕拂開殺無生的額髮,幾年前幾乎致命的傷口如今只在額際留下一道淺淺痕跡,但在看到那道傷痕時,頓時感到心頭一揪,夢中所見到的那片刺目腥紅再度一閃而逝。

他有些失神,一時沒有控制好手邊力道,指節稍重地擦過那道舊傷。殺無生發出一聲不耐輕哼,撇過頭避開那隻擾了清夢的手,又似乎是感覺到床頭燈的光亮,微微拱起身子,捲著毯子往凜雪鴉身旁靠近了些。

就像窩在窗邊打盹時下意識躲避午後陽光的貓一般。

唇邊稍稍抿出一抹笑意,凜雪鴉低下頭吻了吻那對纖長眼睫,輕手輕腳地將殺無生連人帶毯一併攬入懷裡,再背過手熄去床頭燈,屋內霎時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似是早已習於被枕邊人抱在懷中,殺無生溫熱平穩的吐息拂在頸間,彷彿一併撫平了內心沒來由的那股不安,凜雪鴉將下頷抵在對方額前,重新闔上了雙眼。


—— ——


凜雪鴉最近不太對勁。殺無生想著。

他的同居人依舊日日樂此不疲地為周遭眾人帶來各種麻煩,並從中獲得旁人所無法理解的快樂,依舊在迫於公事不得不打電話給嘯狂狷後鬧上好一陣子的脾氣,再把氣撒在更多無辜的人身上。

看上去彷彿毫無異樣,但他們終歸是在一起形影不離了整整四年,凜雪鴉再擅於隱藏自己的心思,殺無生仍是能夠覺察到那極其細微的不同之處。

就好比現下那人正叼著菸倚在沙發邊上,即使特意戴上眼鏡遮掩,還是無法完全掩蓋眼下那一片隱隱約約的淺青。

通往陽臺的落地窗半開,客廳中還是漫出一片薄薄霧氣,滿是對方慣用那款香菸的氣味,煙草的味道太重,讓原本喜歡窩在客廳地毯上打盹的貓都跑得一隻不剩。

「你怎麼了?」殺無生將剛剛沖好的咖啡放上茶几,瞥見菸灰缸中密密麻麻的煙頭。凜雪鴉菸癮本就不重,抽菸向來只是思考時的習慣,兩人同居之後顧及到殺無生和家裡那群貓,抽的次數更是變得越發地少。

凜雪鴉手裡拿著一疊紙張,多半是工作相關的文件,注意力卻似乎並不在上頭。他的眼神有些飄忽,相較起沉思,更像是在發呆,聽到瓷杯碰撞的輕微聲響才驀然回神,抬眸望向正朝自己微微皺起眉的殺無生。

眼底的怔愣不過一瞬,霎時之間那抹熟悉笑容又再次堆上嘴角,看起來與以往的模樣毫無相異。

「無生為什麼這麼問?」凜雪鴉反問,語氣顯得十分無辜。

太過熟悉的裝傻姿態,每當遇上自己不願正面回應的問題時,凜雪鴉便會用這種顧左右而言他的迂迴方式岔開話題。殺無生甚至不想開口複述一遍問題,用手背揮散自空中飄來的裊裊白霧,不悅地睨他一眼。

見狀立刻拿下口中的香菸按熄在菸灰缸裡,凜雪鴉撣去落在紙張上的幾撮煙灰,然後討好般地朝他笑了笑。

「你精神不佳。」並不打算輕易帶過這件事,殺無生在沙發另一側落座,順帶抽去了凜雪鴉手裡的那疊文件——甚至還有幾張是拿反的,讓他更加篤定內心的疑慮。他瞪著凜雪鴉滿臉無辜,大有一副不問出原因誓不罷休的作派。

「這幾天是有些睡不好。」凜雪鴉笑吟吟地任對方拿走手中資料,空出來的雙手不安分地想摸上殺無生腿側,旋即便被毫不留情地一把拍落,他故作委屈,整個身子都往殺無生那側靠了過去。

「為什麼?」怎麼推都推不開那人幾乎像是沾了黏膠似的身子,甚至還被握住手腕拉到唇邊啃了一口,殺無生蹙著眉,反手按住凜雪鴉正試圖往頰側蹭來的親吻,仍是不忘尋根究底地追問著。

他是知道凜雪鴉最近睡得極不安穩這件事的。前些天殺無生在夜裡因驟然的涼意而驚醒,本該睡在身旁的那人不知去向,空出一塊的位置早已失去餘溫,凜雪鴉離去前還特意仔細地替他掖好了被角,卻終歸比不上人的體溫。

殺無生披著薄毯下了床,小心翼翼地跨過幾隻蜷在床邊熟睡的貓,屋內屋外都沒有開燈,他只能扶住牆面摸黑著往外找去。只見客廳通往陽臺的落地窗大大敞開,殺無生所尋那人正半倚在欄杆邊,仰首眺向夜空。

凜雪鴉指間挾著的香菸燃得幾乎近底,不難推斷出已經在那處待了好一段時間,平日所熟悉的笑意與神情自他面上褪得一乾二淨,餘下的只有一片全然空白般的淡漠。冬日夜裡的寒風極為刺骨,陣陣吹來,他上身僅僅穿著一件單薄襯衫,卻恍若未覺,徑自望著清澈無雲的深邃夜色默然沉思。

不知為何,那時的凜雪鴉竟讓他感到有些陌生。

不由自主地攥緊了薄毯一角,殺無生後退幾步,終究沒有出聲喚他,悄無聲息地轉過身,安靜離去。

想起當時的情景,殺無生越發地感到不對勁,不待他繼續質問,一陣濕潤溫熱的觸感便毫無預警地襲上掌心,他驀地一驚,想要抽回手,卻被凜雪鴉牢牢扣住腕間,舔舐過掌心的舌尖更加得寸進尺地往指間滑去。

黏膩柔軟的奇妙感覺讓人從背脊一路發麻到了後頸,殺無生難掩侷促地試圖掙開對方的桎梧,一來一往之下,最後又是淪作被凜雪鴉一把按倒在沙發上頭,那雙格外靈巧的雙手不過一霎便俐落地拽去他腰間的皮帶與長褲。

殺無生側過首,實在躲不去那些輕柔而熾熱的親吻落在頸間,細細密密地沿著頸線向下吻去,下身亦被對方抵在腿間的大腿蹭得起了反應,讓他的推拒都顯得那麼心猿意馬。

未獲得答案的疑問終究是不了了之,埋在胸前磨磨蹭蹭的那人感覺到他倏然僵硬的身軀時還特意發出一聲調侃輕笑。殺無生不免感到一陣惱怒,在瞥見凜雪鴉滿是戲謔笑意的眼尾中那一絲不明顯的疲憊後,卻又盡數化作了無可奈何。

他輕輕嘆息出聲,抵在對方肩側的雙手轉而環過後頸,將撐在身上的那人一把拽了下來。


—— ——


殊不知不出幾日,殺無生就獲得了答案。

從深沉睡夢中被猛然拽回現實並不是什麼太愉快的感覺,殺無生還來不及為身旁那人過於粗魯的動作而發怒斥責,下一秒已然被對方牢牢地抱入懷中。

「掠?」下頷倏然磕在對方肩頭,瞬間撞去最後幾分朦朧睡意,殺無生一怔,疑惑地出聲喊道。

凜雪鴉抱得極重極緊,幾乎要將人揉入骨血之中的沉重力道。緊緊環在腰間的手臂勒得他發疼,甚至隱約感到有些喘不過氣來,殺無生接連喚了幾次凜雪鴉的名字,卻都遲遲不得回應。

「你冷靜點。」他艱難地騰出一隻手放上凜雪鴉後背,隔著薄薄衣物便是摸到一手的冷汗。縱使深感不解,殺無生還是用手掌來回輕拍著對方背脊,聲嗓亦放緩幾分,耐心安撫道。

拂在頸側的吐息沉重而急促,殺無生覺察到面前那人的整個身軀都在微微顫抖,變得急劇且快速的心跳透過兩人緊貼的肌膚一下一下地撞在右側胸膛。從來不曾見凜雪鴉有過這種徬徨的失態模樣,殺無生有些訝異,也不免有些手足無措。

他微微使了點力,掙開凜雪鴉的懷抱,又搶在對方開口前伸手掐住他的臉龐,視線直直對上那雙掩在黯然陰影之下的紅眸,彷彿要撫平所有不安似地,一字一句緩緩說道:「掠,冷靜點。」

藉著床邊夜燈的朦朧微光,殺無生看到那些極其陌生的惶然無措如潮水退去般,從凜雪鴉深如淵壑的眸中慢慢消失,原本緊緊扣在他腕間的手掌亦卸去力道,略顯無力地輕輕放了下來。

「…………無生。」凜雪鴉吁出一口氣,稍稍側過首,臉頰摩挲著殺無生捧在頰側的雙手,含糊不清地細聲喚道。

「怎麼了?」指尖細細抹開額角被冷汗所沾溼的鬢髮,殺無生沒有避開凜雪鴉又往腰際環來的手臂,耐心地順開幾綹纏於指間的雪白細絲,一面緩聲詢問。

「……………做了一個夢。」沉默半晌,凜雪鴉如實答道,卻也就僅是言盡於此,沒有再多做解釋。

他說不出口,也不願說出口。

夢中的殺無生看著他的眼神極其陌生又極其熟悉,似是無窮無盡的憤恨殺意,卻每每在視線相交時都能窺見那雙豔紅眸底的複雜情愫,最終仍是變作一道銳利寒刃,直直抵上他喉間。

劍刃冰冷鋒利,稍作用力便能劃斷脖頸,面前那人卻始終不曾真正動手,僅是用那種複雜的眼神靜靜注視著他,直至凜雪鴉自夢中猛然轉醒。

夢裡的他們形影不離、纏綿榻間、親如愛侶;隨即背叛驟起、信任分崩離析,彼此關係淪作仇恨,就此只餘年年月月的追逐與殺戮。

一切都是那麼清晰明瞭,宛如親身所歷。

就連濺上手掌的心口鮮血,以及驀然倒落於他懷中的身軀,彷彿都能感受到真實的溫度與重量。

一憶及夢中所見,凜雪鴉臂間力道不自覺又緊了幾分。所幸懷中那人即使體溫偏涼,仍是帶著一分生命的溫熱實感,而非方才那種毫無生氣的全然冰冷。他垂下首去,側耳貼上對方左側胸膛,聽那一陣一陣平穩而有力的心音。

這樣的姿勢其實有些彆扭,但殺無生沒有吐出半句不滿,也沒有再多問什麼,僅是任由凜雪鴉埋首於胸前,直到拂於頸間的細微吐息變得綿長平穩,這才伸手拉過擱於一旁的薄毯,輕輕蓋上沉沉睡去的對方的肩頭。

幾隻被吵醒的貓自床邊好奇地探出頭來,看到殺無生比出噤聲的手勢後便又安靜地趴回床腳,擠成了幾團柔軟蓬鬆的毛球。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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