凜殺/世事波舟

再發一篇慶祝無生寶貝的生日。
理想中的兩人結局,充滿自己的私心。



世事波舟/凜殺



「這雨一時半刻是不會停的。」

睜開雙眼,凜雪鴉抬眸望向不知何時立於身旁的老者,許是雨聲嘈雜,竟沒有聽見對方走近的足音。

若是照原訂計劃,他們此時本該乘船渡江前往對岸,卻不料方至岸邊便陡然遭逢大雨。雨霧滂沱,難以視物,這般天氣縱使身懷萬金,亦難尋得願意出航的船家;雪上加霜的是他們皆未攜上折傘,霎時間被這場大雨淋得徹徹底底。

所幸岸旁有名老人家見他們模樣狼狽,好心讓兩人暫來竹棚下避雨。這棚架雖是以竹枝乾草粗略搭建而成,裡頭擺著幾張簡單桌椅,在此時也不失為一方別境,細密雨滴紛雜落於其上,偶有幾滴水珠自草縫間滲入,在木桌砸出幾點深色濕痕。

似是早知凜雪鴉不過只是假寐,老者坦然為之,將手裡執著的茶壺擱於桌面,佝僂身軀在他身旁落座。

「此處無酒,只能委屈你陪我這老頭子喝茶。」老者對上凜雪鴉的視線,先是用那雙蒼老雙眼緩緩將他上下打量過一番,方纔拉過杯盞斟滿茶水,一面悠悠道。

「舉杯相談本就重在談一字,又何需介懷所飲是茶是酒。」他新得的昂貴煙草一旦沾上雨水即形同廢棄,凜雪鴉無菸可吸,正感意興闌珊,恰巧老者如此邀約,便接過茶杯欣然應允。

粗茶入口粗糙,於喉間落下綿長不絕的苦澀,倒也醒了幾分雨日慣有的倦怠。

「與你同行的是何人?」老者忽而問道。

聞言凜雪鴉稍稍側首望向身後,似是覺得他養尊處優慣了、不諳此道,殺無生自動自發拿過兩人濕透的外衣,尋來未被雨水打溼的乾燥枯枝升起篝火,將衣物擱在一旁烘烤。

他卸下了雙劍,脫去厚重外衣的身形看起來較往日稍稍頎長纖細了幾分,火光映於蒼白頰側,隱隱約約抹上一隅溫暖光暈。殺無生全副心神皆專注於手邊衣物,以免一個不慎被火燒焦,絲毫沒有覺察到凜雪鴉注視的目光。

「友人。」半晌,凜雪鴉才斂回眸,垂首抿了口茶水,無數話語在喉間轉過幾轉,最後卻是悠悠吐出這兩個字。

老者輕輕搖首,不甚贊同:「你看他的眼神可不似友人。」

「那老人家認為像什麼?」凜雪鴉問道,然老者笑而不語,為兩人漸空的杯盞重新添上茶水。

頓時間一陣對座無語,只靜聽雨聲瀟然。這雨確如老者所說,一時半刻沒有止歇的跡象,整片遼闊江水濛於雨幕之中,陣陣波瀾肆情氾濫,層層疊疊間磨出一種別緻的濃深黛色。

彷彿那襲棠紫髮絲沾上這世間塵囂,被染成另一種截然不同的別樣色澤。凜雪鴉如是想,心不在焉地看著濺在指側的冰冷雨水。

「你們要去何方?」老者又問。

「沒有目的地,隨性遊之。」凜雪鴉這話確是實話,他從未想過在何處安身立命,一向汲於追尋能夠娛樂自己的事物,而即便有所籌謀,現在都未到時機。他坦然笑笑,拋回另一枚問句:「老人家可知對岸有些什麼?」

「略有耳聞,不曾詳見。」老者答。

「不過隔著一條江水,怎麼不去看看?」

聽凜雪鴉此言,老者的神情忽地沉鬱下來,眉眼間無數皺紋似也隨之深了不少。

「我在等一名曾相約同行的人。」他用略為喑啞的嗓音,字字句句緩緩說道,一滴雨珠落進他手中杯盞,砸出漣漪不斷:「或該是他在等我一同前行。」

守此孤棚,衾影獨對,等一名此生再候不到的人,或又是在等某一刻的到來,這一等便是數十載年。

「你的眼神——太不似你這般年紀該有的複雜,過分追求,有時什麼都無法真正得到。」他深深地看了凜雪鴉一眼,這一眼竟讓凜雪鴉莫名有了種被看透所想的錯覺,甚至直入內心最深處,連己身都不願擅加觸碰的那一塊。

他不禁默然,老者不再多言,為他倒上最後一杯茶水

雨漸漸停了,天色卻仍是陰鬱灰濛。老者收去茶壺杯具,獨獨餘下凜雪鴉手裡那盞,徑自慢慢悠悠地緩步回屋,留他一人望著漫起無數細小漣漪的江面暗自出神。

有誰從身後替他披上了靛藍外衫,布料被烘烤得乾燥溫熱,冰涼指尖在攏起衣襟時輕輕蹭過頸側,伴隨一聲熟悉稱謂,帶著細微好奇,問他方才都和老者說了些什麼。

凜雪鴉低笑一聲,擱過茶盞,連著衣料一併拉住殺無生的手掌,將他拽下身時重新闔上了眼。


***


再睜眼時,他望見一片晴空萬里。

天空一碧如洗,奇的是這天光燦爛,卻不見豔陽何在,僅有幾縷輕雲自天際緩緩飄過,又在霎時間散作虛無。身旁是一片遼闊江水,澄澈通透,遙遙無邊,接於遠處連綿不絕的朦朧山巔。

凜雪鴉仰躺在地,望著青空緩緩出了會神,探過手按在自己胸前,指尖從鎖骨一路下滑到胸膛中央。被銳利劍鋒自後背直直穿透胸膛並不是什麼太過愉快的感覺,但痛感只是一瞬,旋即湧上的是幾近釋然般的平和寧靜。

他還隱約記得殤不患從身旁一把扶住自己,驚慌失措的手掌染滿鮮血,反倒襯得格外冰冷。就連那個一向不怎麼待見他的樂師,在那瞬間亦露出了近乎震撼的無措神情。

人在面臨死亡之時,總是無所適從。

從心口流出的鮮血,他也曾碰過。凜雪鴉想。熾熱如火,甚是比火更為滾燙,沾在掌心之上,彷彿要隨之直直烙進心底;而後又迅速冰冷下去,宛如紅燭燃盡,徒留一點蠟炬終將成灰。

不知何時下起了雨,分明沒有雲朵,卻一下滂沱起來的雨勢在湖面濺起無數水花漣漪,脆響如珠落玉盤,霎時盈滿那湖上荷葉,浸濡岸邊萬里,但他的一身衣物竟沒有濕濡分毫。

早已慣於此處的不尋常,凜雪鴉安之若素,悠悠抬手伸向雨中,看著細密雨絲紛紛穿過指縫之間,恍若白駒過隙,不留半點痕跡。

但人的一生比想像中要來得漫長太多了。

「你打算就那麼一直躺著嗎。」

話語翩浮,隨微風一併拂來,夾雜些許氤氳水霧,徐徐落在耳畔。凜雪鴉微微一怔,以肘支起身子,回過首往那道熟悉聲音望去。

只見濃密柳條之下竹棚半掩,桌椅若干,酒水俱備,儼然是曾暫留過的那間茶棚;而那人就半倚在桌邊,一手支頷,靜靜地看著他。

殺無生肩邊那綹雪白絮飾彷彿亦被這周圍裊裊水霧染上些許霧氣,羽間沾滿點點露珠。他手執杯盞,神色沉靜遼遠,對上凜雪鴉的目光,便放下酒盞,指尖抵於桌面輕敲數下。

凜雪鴉注意到他面前坐席放有另一枚杯盞,斟滿酒水,不知放在那處已有多久。他自岸邊起身,還踉蹌了一下,並非負傷不穩,而是身子變得過分輕盈飄然,宛若卸下無形重擔,一時之間竟讓人有些難以習慣。

他步入竹棚之下,悠然落座,並不急於端過酒杯,徑自打量起了殺無生的樣貌來。和他所見的最後一面全無差別,只是沒了滿身刺目鮮血,那一身殺劫戾氣似也消散不少。

見他無心飲酒,殺無生亦不動作,甚至沒有看著凜雪鴉,撐著下頷遙遙眺望江面。霧嵐濛濛,覆於眉眼之上,就連那雙鮮艷紅眸亦被暈染成一種柔和繾綣的溫潤赭色。

「此為何處?」甫一出口,凜雪鴉便為自己過於昭然若揭的問題而失笑。

殺無生瞅了他一眼,似乎連答都不想答,眼裡那不經掩飾的嫌棄反倒讓凜雪鴉笑得更加歡快,他自己亦不知為何而笑,只是笑意倏然翻涌而上,溢出心底,難以抑制。

「你究竟是被劍刺殺而死,還是撞到了頭?」顯然對他這幾近失態的反應倍感莫名,殺無生終於忍不住出言嫌棄道。

「只是想著無生果真從不說謊,說會在黃泉路上等我,」凜雪鴉一頓,含著愉悅笑意的聲嗓稍稍沉澱下來:「就真的………等在這裡。」

「你倒是比我所預料的要來得早了一些。」不知是渾然不覺,還是特意忽略他的細微異樣,殺無生的目光淡淡掃過凜雪鴉胸前越發敞開的衣襟,似是在看著那道並未顯於其上的傷口。

「那我如今依約前來了,無生可還要我的項首?」凜雪鴉順著話語微微探過了首,見到殺無生仍似從前那副模樣,他總是禁不住意欲戲弄對方的輕佻想法,卻不料殺無生竟真的向他伸出了手。

人在死後還能死第二次嗎──這個想法不過一瞬,一點細小疼痛在額間散開,凜雪鴉摀住前額,眼底透出一絲詫異。

彷彿是回到很久很久以前,每當凜雪鴉的把戲鬧騰得過分了,殺無生總是會像這樣,有時是劍柄,更多時候是手指,用指節勸誡般地輕敲他額前,力道不輕不重,萬般無奈又萬般包容。

「會疼嗎。」殺無生收回手,神色如常,視線仍不偏不移地落在他胸前。

「………很疼。」按在額前的手掌緩緩鬆落下來,凜雪鴉輕聲喃喃。那一劍刺得有些偏了,靠著左側胸膛直穿而過,劍刃擦過心臟時疼痛宛若刀割,即便只是一瞬,卻是難以輕易忘記的強烈感覺。

若真要形容,約莫就像是當時接住殺無生向他頹倒而下的身軀,倏然剜在心口的狠狠劇痛。

這或許是凜雪鴉極為隱私的微小秘密,他分外怕疼,縱使是再怎麼細小的擦傷,那種針紮般的惱人疼痛總能讓他鬱鬱寡歡上好些天。但他又不願輕易袒露此事,將所有真實情緒盡數藏入一貫笑容之後。

殺無生是清楚此事的,那三年中他所得知的遠比凜雪鴉想像得要多,在聽到難得坦然的這句話後低低笑了起來,眼尾隨著笑意舒展而開,溫潤柔和。他許久沒有這樣發自內心毫無介懷地笑了,竟讓凜雪鴉看得略有些怔然。

上一次見到殺無生這麼笑起來,是自己為他取名為鳴鳳決殺的時候,那時他們還以友互稱,實情相待,全無介隙。

而至此之後他們之間便只剩下欺瞞、背叛,以及無以為期的追逐及遺憾。

沉默片刻,凜雪鴉轉眸望向桌邊那盅酒壺,分明是倒滿了兩人杯盞,壺中酒液卻彷彿不曾減少分毫。他注意到殺無生的目光同樣隨之落在酒壺上,似是無聲的催促,又像是好整以暇地作壁上觀。

「無生等了很久吧。」凜雪鴉心知肚明,只是如同以往那般瞇著眼笑起來,指尖抵在殺無生面前一口未飲的酒杯杯緣,輕輕往他面前推去幾寸:「即使沒有我,也可以自己先喝上幾盞的。」

「我剛剛說了,你比我想像中來得要早。」殺無生答道,指尖抵住另一側杯緣,堪堪止住凜雪鴉的舉動。他目光如炬,隱約帶上了一絲少見的玩味調侃:「雖然你不是上佳的對象,但一人獨飲,實在乏善可陳。」

兩人隔著微小杯盞暗中較起勁來,一時僵持,隨後殺無生忽地撤了勁力,任由杯盞順勢滑進掌中,撞入掌心,濺起點點透明水光,甚至有一滴沾上了半斂著的墨紫眼睫,又在一眨一顫間轉瞬即逝。

他抬起眸,直直望入凜雪鴉眼中。

「你終究還是來了,不是嗎。」殺無生淡淡說道。

凜雪鴉聞言低笑一聲,那笑聲卻更近似輕渺嘆息,他亦拾過自己的杯盞,湊上前去碰了碰殺無生的杯緣,發出一道清脆擊響。指尖觸到那幾隻素玉般的纖白手指,就這麼停在原處,誰也沒有率先抽離,誰也沒有率先飲下這杯酒。

「………你有時倒是意外地固執。」殺無生的手指輕輕動了動,語氣抹上了一分淡淡笑意,如此評論道,似是不再執著般地鬆開緊握掌中的杯盞。

「這句話可遠遠輪不到無生來說。」凜雪鴉笑著應道,跟著鬆開了手。兩枚杯盞便於桌中這般緊密依偎,酒滿其中,再無分離。

言談之間,忽見一艘竹筏悠悠蕩蕩乘水而來,悄然無聲,沒有船桅,沒有篙槳,搖晃著停佇於岸邊,恰恰是能予兩人共乘的大小。

雨仍在下著。殺無生率先站起身來,緩步踏入雨中,沾不上身的雨水在他周身濛成絲綢般的淺淺薄霧,將他回首往凜雪鴉望來的紅眸一併染成飄渺虛幻的朦朧暮色。

走吧,掠。他說道。

不過一霎恍惚,凜雪鴉旋即跟著站起身,幾步追至殺無生身側,探過首去望遙遙江水另一端的彼岸,在雨幕之中什麼也看不清,茫茫地彌漫開來,宛如漫山遍野的白芒草。

「對岸有些什麼?」他明知故問,到此時仍舊改不了促狹的性格。

「我怎麼會知道。」口裡如此說,殺無生還是很給面子地認真思忖片刻:「或許會有你我的師父,還有以前那些想要殺你卻被我殺了的人。」

稍稍回憶自己過往所得罪過的人,發覺罄竹難書,凜雪鴉索性挨近殺無生身旁,沒羞沒臊地將下頷抵在了對方肩邊那綹蓬鬆白絮,故作苦惱狀:「真是那樣的話,無生可得好好保護我。」

「你還需要我保護嗎。」竹筏在落上步伐時輕輕搖曳起來,晃出陣陣波瀾。微風迎面拂來,吹起殺無生頰側鬢髮,以及唇邊那抹融在話語中的清淺笑痕,他是做不出伸手去扶凜雪鴉上船這種浮誇舉止的,就僅是側過身,靜靜地讓出身旁那一隅位置。

無生真是一點沒變。凜雪鴉如此想著,也如此說了,身姿輕輕巧巧地踏到殺無生身旁,口裡藉著船小易晃為由想去攬他的腰側,被不輕不重地睨了一眼,勾上對方腕間的手指卻沒有被甩開。

竹筏緩緩順水而駛,漸行漸遠,漂向彼方。回首的念頭浮現一瞬,凜雪鴉僅是側了側首,將身旁那人沉靜神情盡數收入眸底,便隨之望向越發清晰起來的彼岸景色。

他赴了曾應允的約,他等到所要等的人。

那兩盞未飲的酒被他們遺落於身後,正如那些拋諸於後的種種過往與執著。

而終將一往前行。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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